44.第四十四章 劝 诱 (2/2)

顾恒：“可曾在那里过过冬？”

杨言就笑了：“太冷，土冻得硬实得连风都吹不起来。南方人很难适应的。”

顾恒不无赞同：“可不是？我头一年皮都差点没冻掉，穿多少都不管事，成日里哆嗦，被一帮兵油子日日嘲笑娘皮。”

杨言：“所以就喝上烧刀子了？”

顾恒叹了口气：“也是那会年轻……”

杨言一口酒就喷了出来：“世子……”

顾恒俏皮地眨了眨眼：“嗯？”

杨言咳嗽了几声，摆摆手：“没事，你继续。”

顾恒一笑：“那时候年少轻狂，不知天高地厚，本来就因为被迫离京而满腹的愤懑，被那帮老兵痞子一激，憋了一肚子火，居然真的寒冬腊月大晚上跑到城外的荒丘上练胆。”

杨言抱起坛子喝了一口：“然后呢？”

顾恒：“就练胆了呗。”

一轮寒月，满地银霜，四野荒旷无边，入眼只有无穷无尽的冷寂。寒风一起，呜呜作响，像是千百年来埋骨荒野的孤魂在呼喊，渗人得厉害。

杨言抿了抿嘴：“怕吗？”

顾恒不置可否：“姑娘应该不曾在荒野里呆过吧？”

杨言看了顾恒一眼。

“哦？”顾恒会意，问道，“怕吗？”

杨言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：“忘了。只记得后来那一口烧刀子了。”

顾恒大笑：“果然。”

杨言也笑了。

两人碰了一下酒坛，顾恒一口酒下肚，接着道：“那回我差点以为自己要冻死在那儿了，得亏找我的老兵来得及时。寻到我后，二话没说，一口烧刀子就给我灌了下去，那个辣啊，就觉得一团火一下就把浑身的血给点着了，热劲儿噌地一下就上了头，心在耳边‘嘭’、‘嘭’、‘嘭’地跳，好一阵什么都听不到，直到风啸声重新入耳，浑身的血奔起来，我才知道自己活过来了。”

杨言接口道：“憋的什么火都没了吧？”

顾恒：“平生从未有那般痛快。”

二人四目相接，不露声色地掩住各自眼中的那点讶异，相视一笑。

杨言：“如此说来，苏仙该恨神宗只让他到黄州，没尝着咱们那一口烧刀子了。”

顾恒：“姑娘还是饶了东坡先生吧，咱们是没办法，黄州怎么也比塞外要强。何况，他满腔抱负，最后只能化作‘大江东去’，也是可怜了。”

杨言却道：“失之桑榆，收之东隅，若不是被一贬再贬，今时今日，我辈又哪能读到那许多的锦绣词句？历朝历代文臣武将不知凡几，古往今来却只一个苏子瞻。”

顾恒摇了摇酒坛子：“以礼为之纪，名分既定，无论是绝伦之力，甚或高世之智，奔走而服役于上，方为正途。便是东坡先生自己，因为不得展才也是一直郁郁的。”

“‘学成文武艺，卖与帝王家’？”杨言淡然道，“可惜神宗不识货，倒不如撂开手去，落个潇洒。”

顾恒意有所指：“也是。只是若君上识才，还是当一展所长的。”

杨言垂了眼皮，嘴角轻勾：“文臣治世，武将卫国，各得其所，我等草民还是逍遥江湖吧。”

顾恒却不赞同：“江湖卧虎藏龙，人才济济，朝廷又正是用人之际，又何必学人老庄避世以居呢？”

杨言摇头：“人各有志。何况真有心报国，或走武举一途，或直接投军。剩下的，不过是些旁门左道，奇技淫巧，小道而已，上不得台面的。”

顾恒：“可是若无这些旁门左道，孟尝又如何自秦脱身？何况大道虽好，却僻乡难通，终需小道以辅。”

杨言淡然道：“义立而王，信立而霸，权谋立而亡，小道虽有便捷之利，却终非正途。”

顾恒一愣，随即抿嘴一笑，并不答话，好整以暇地看着杨言，杨言见状，不由地也跟着一哂。

确实，刚刚的话连她自己都不信。古往今来，光一部《通鉴》就有多少机谋巧算，江湖也好，朝堂也罢，若事事光明正大，讲礼论义，她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。

然而知道是一回事，真正妥协放弃却又是另一回事。

杨言朗然一笑：“虽世事相悖，但吾等心底总还是要留一丝清明吧。何况旁门虽易走，久之却易致人心鬼蜮，人活一世，总不能只为那点得失输赢，多少还是要讲点是非对错的，不是吗？”

顾恒闻言不由地一怔。他只道这姑娘早被世事淬炼出了一身铜皮铁骨，惯于与人论心机，讲城府，想不到竟意外地在骨子里留了那么一股子痴气了。虽显天真，亦有几分可笑，但顾恒就是隐隐生出些莫名的欢喜，倒觉得这样的杨言反而更加鲜活可爱。

“是啊，总要留一丝清明讲讲是非对错。”顾恒就听见自己轻轻一叹。

只是到头来，他俩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。